吴柳芳,其实不啻一面镜子,映射出的不仅有偏见,更有傲慢。她的擦边争议,账号被禁止关注到解除禁止关注,同样映射了荒诞的现实:当你的一个指头指向别人的时候,其余四个指头可能正中你自己。
01 命不好的吴柳芳
吴柳芳是谁?
1994年出生的吴柳芳,曾经国家体操队运动员,曾经的世界冠军,这个标签成就了她,也成为今日争议的起因。
如果不是同为体操运动员、奥运冠军管晨辰的批评,她也就是一个粉丝几万的脚部网红。吴柳芳做直播,在不少人眼中就变成自甘堕落,甚至也有女权主义者批判她“媚男”。管晨辰就说,“她的路本是光明的,是她自己选择了这条路。”
真是这样吗?目前媒体对此似乎并没有清晰的报道。这或许就是当下社交媒体的特有现象,多数人都觉得自己有资格评价甚至批判吴柳芳,对于她退役之后的路径和选择,却没有清晰报道。吴柳芳不止一次拿过世界冠军,甚至曾经被评为平衡木公主,但一次比赛中伤病退役。如今她退役十年了,似乎没有多少人记得她。
今年她三十岁,在三十岁之前,她读过大学,毕业后也想进入一个地方体校,因为各种原因却没有结果,没有编制,待遇也不高。于是她做了直播,利用体操的优势跳起热舞,虽然有擦边的争议,在管晨辰批评引发热议之前,粉丝在抖音不过几万。
流量显然无视管晨辰的光明基调,涌向了吴柳芳。不过在账号涨粉超过两百万后,吴柳芳的账号却一度被禁止关注,12月1日才期刚刚解除尽禁止关注。她此前曾回应,“我想改命,因为我的命不好……”从这种自述和一些零星信息来看,她并不是很多人想象的那样,很有多选择,而是在没有太多更好选择的情况下,才决定成为主播。
对吴柳芳是否涉及“擦边”,引发了广泛关注和讨论。无论是男性还是女性,都在对这个话题发表各自的看法。有人指责她“擦边”,也有人认为她并没有越界,有人在骂觉得她擦边的人,也有人在骂觉得她没有擦边的人。也有感叹世风日下的,也有感叹人心保守的,好不热闹,男性凝视、媚男、自由等术语交错不休,各种声音交织在一起,形成了一锅杂乱的粥。
问题,什么是“擦边”,“擦边”是这个问题的关键吗?
02 “擦边”与否,不是关键
擦边的意思,纸面理解,就是在规则附近贴身而过。对擦边的定义也林林总总,大家的意见错杂,恰恰说明这个问题不是黑白分明,不是说谁绝对正确。这个问题不能仅凭个人的主观看法来判断是否“擦边”。就像对色情的定义一样,你觉得色情,不等于所有人都觉得色情。
“擦边”是一个宽泛的概念,不能用单一标准来衡量。现在很多为吴柳芳辩论的人,都在辩护不是擦边,或者甚至指责你觉得擦边就是心术不正。本质上,这和指责擦边一样,都躲在了道德盾牌背后。
过去,人们对色情的定义各不相同。有位大法官曾说过一句经典的话:“我无法定义色情,但当我看到它时,我就知道。”随着时代的进步,色情的定义其实在不断变化,它是一个具有弹性的概念。过去,人们可能认为观看色情内容会影响一个人的工作,并有许多类似的研究支持这一观点。然而,如今短视频、手机和社交媒体对人的影响,可能比单纯的色情媒介更为深远。甚至,很难说哪种影响更重。
在这个变化的时代,我们对于规则或边界的处理应该更加灵活,而不是过于明确。在不确定的世界,经验主义的优势在于它可以基于无数经验和案例,而不是一成不变的决定。因此,我们应该更多地依赖经验主义,多点宽容,少点动辄封杀。
公共事件的评价,首先我们应该以是否违法作为判断标准,擦边与否不是关键。从底线来看,即便是“擦边”,很多情况下也不违法,违法的毕竟是少数。如果将“擦边”的范围过度扩大,对大多数人来说反而会带来他们意想不到的困扰。
许多人没有意识到一个道理,那就是允许“擦边”的自由,不是赞同擦边,而是在保护其他相对较小的自由。
权利或者权力,很多人喜欢区分,其实本质是一回事,本身就是从特权向普通人扩散的过程。如果今天没有“擦边”的自由,明天可能连欣赏裸体艺术的自由都失去了。毕竟艺术和擦边的定义,都是模糊的,也是可以操纵的。就像过去夫妻在家看黄色电影,上街穿牛仔裤,甚至留长发,都可能是流氓罪。
因此,我们不应该以个人觉得是否“擦边”作为标准,而应关注其是否违法。显然,在这个事件中,吴柳芳并没有违法行为。
她的表现既然不违法,那么无非关乎合适与否。关于合适与否,这确实因人而异。坦白说,吴柳芳确实是世界冠军,前国家队成员,从吴柳芳的角度来看,她说的都是事实,这没有问题。但从管晨辰等人角度来看,体操运动员,他们作为一个共同体,吴柳芳的行为似乎降低了他们的整体形象甚至商业价值。我不认同管晨辰的看法,但是她表达愤慨其实也是代言了很多人的潜意识。
关于直播这件事,不少人心中都有一个道德判断。比如,曾经的中国首富、农夫山泉创始人钟睒睒最新发言,就说永远看不起做直播的网红企业家。这个说法见仁见智,但多少反映了部分人对直播行业的看法。
问题在于,看不惯一个人或一种做法,不等于有权抹杀一个人表达的自由。关键在于,她的选择,谁有权来评判好坏呢?尤其是在她没有触犯法律底线的情况下。本质上大家都不容易,出来谋生应该互相体谅。管晨辰还年轻,还没有毕业,又有奥运冠军护身,还没有体验生活的捶打,以后应该会更明白吴柳芳的不容易。这些问题很难讨论,也无法深入探讨。
03 吴柳芳困境
更重要的,吴柳芳的人生道路到底在哪里?吴柳芳作为曾经的世界冠军,退役后遭遇职业困境,选择网络直播也没有彻底走出困境。她尚且如此,不少挣扎在就业和谋生一线的软阶层,又该如何?
这其实一个结构性的困境,不是依靠个人就可以单边突破。这才是真正的问题所在。大家对这些问题视而不见,却去关注男性凝视和社会保守等话题,以表面意识形态话语辩论沾沾自喜。我认为,这不是吴柳芳事件的关键。
以年轻人为例,今年高校毕业生人数达到1179万,按照智联招聘数据,2024年高校毕业生的就业率仅为55.5%,一半以上的人都没有就业。在这样情况,大家似乎对于学历改变命运也开始放弃,考研人数连续两年下降。2025年全国硕士研究生报名人数为388万,较2024年的438万减少50万人,相比2023年减少86万人。
最近还有一起相关事件,一个网红拍了个视频调侃最难毕业季,他说:“你们这些00后不是要整顿职场吗?怎么连职场都没进入呢?”结果,几天间掉粉近百万。
这种姿态,其实和批判吴柳芳的很多人类似,充满了成功上位者的傲慢。这就像一个美国冷笑话,你觉得大萧条没有多大问题,那是因为你有工作。如果你没有工作,在经济萧条中会有截然不同的感受。有人回应上述网红视频时说:“当停车场已经停满车,我进不去时,我应该反思自己不够好吗?”确实,当就业困难是一个结构性问题时,谴责失业者或找不到工作的人不够好或者选择错误,既缺乏同情心,也带有精英主义的傲慢。
回到吴柳芳,最大的现实不在于吴柳芳擦边与否,而在于吴柳芳迅即被禁止关注。从底层的角度看,吴柳芳是不是擦边根本不是关键,重要的是,不能只有一种声音去定义擦边是什么,也不能只有一个权威去定义什么是被禁止的。表面的热闹只不过是浮云,话语与大词乱飞,难以掩饰内核的怯弱与单薄,毕竟定义是否扩散以及这种行为性质的权力,掌握在平台手中。此前可以没有原因的禁止关注,随后又可以大手一挥恢复。可见,我们和你们怎么想,其实都不重要,重要的是不许联想。而“擦边”,很多时候就是突破联想的试探。当道德和自由的争论还在聒噪的时候,权力的子弹已经射出,这才是更值得深思的地方,可惜很多看似深刻的评论都有意无意绕开这点。
有些评论勇于批判抽象的男人女人,不惮于歌颂抽象的自由与权利,但无视真实世界的具体个人。就像一些舆论振振有词为“月经羞耻”之类话语争论不休的时候,好像获得了多大进步,但理论无法脱离物质,最近对多品牌卫生巾被曝“偷工减料”,我们毕竟生活在一个安全的卫生巾也是奢侈品的空间。对比之下,真是一个超现实的世界,批判的武器再好,到底也抵不过武器的批判。
你可以不喜欢吴柳芳,可以认为她做了不好的榜样,但不能无视她的困境,更不能自以为是代替她做决定,高高在上地否定她自谋生路的努力。对于像她这样找不到工作的中青年失业者,他们的不满和愤怒不能仅仅归咎于他们不够努力或不够优秀。他们的姿态和选择也许并不“光明”,却是他们与生俱来不容剥夺的,过于刚性的管束,显然是是在扑灭这些微弱的光。
这就像《了不起的盖茨比》的开篇,当你想要批评任何人的时候,“你就记住,这个世界上所有的人,并不是个个都有过你拥有的那些优越条件。” 注:本文仅代表作者本人观点,徐瑾亦为公众号“重要的是经济”主理人,读者微信jjr19001900